老野

【原创】回人间

         *第三章啦!上章老回 @偶尔码点字 的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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Chapter 3  一九三九


     “又往山里跑?你上天哇!”


  贺二媳妇叉腰站在柴门口拦住三娃子,手里木柴棍顺势砸在了他背上,恨得咬牙切齿:“不劳作,不劳作,叫你老子晓得了就遭球头子!”


  三娃子站稳了乖乖挨打,眉毛都不动一下,看起来乖巧得很,实际上他娘的话又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。今年他十一,窜的快跟他娘一般高,眉眼随爹,眉高眼深,面皮却随娘,略有些白了,亏得他天天往山上跑,日日遭太阳毒晒,如今是跟下雨前的庄稼地一样的颜色。


  贺二媳妇刀子嘴豆腐心,打了两下就收手,虎着脸骂:“哈批憨憨,接你老子去!”


  贺二在山外干了五年,赚的不多也不少,养活一家子人,巧巧还能剩下一些留着过年,贺二一年回来的次数掰着手指头数都用不着,就一次,过年的时候回,带着不算丰厚的年货,从风雪里回来。


  今年冬天格外冷,北风呼啸,像吃人的野兽吼叫,清早的天雾蒙蒙,看着倒像落幕的傍晚,三娃子转头一巴掌拍上了四娃子瘦条条脊背,急他:“快些吃,快些吃,咋子这么慢喃?急死老子嘛!”


  四娃子一口饭还没咽下去,差点又被拍出来,顿时不敢再吃了,赶紧擦擦嘴,拎起灰扑扑的布包就跟着三娃子往外走。


  贺二媳妇横眉一瞥,看见碗里还剩了大半汤水,心里明镜似的,知道又是三娃子牙尖舌怪,撵在后头骂:“砍脑壳滴,你又歪四娃子!”


  三娃子风似的往前跑,回头看见他娘站在门口骂,并不计较,笑完便忘了,顺手抢过四娃子手里的破布包,远远把四娃子落在后头:“四娃娃你快些嘛!”


  四娃子比他矮一个半头,瘦巴巴像只刚出生不久的鸡仔,跑的脸通红,跟三娃子说话都说不利索:“叫我贺廷云哦!你叫贺廷啸,哪个又叫我四娃娃嘛!”


  眼前就是老张头那间破屋,四娃子在这儿学了四年半,越学越爱,上瘾似的,说话也学的老张头,半土不洋,打着官腔,三娃子听了起一身鸡皮疙瘩,在门口刹住脚,远远就把四娃子的布包扔进屋门口,一个转身差点撞上跟着跑来的四娃子。


  “嗳,乖乖……”三娃子故意拖了长腔,心满意足看着四娃子满怀期望看着自己,他憋着坏劲,心里发笑,“瓜兮兮,你就还是个娃娃嘛!”


  说完轻巧巧跑掉了,他天生爱招惹人,往往能惹人生气,四娃子从来说不过他,气的原地跺脚,三娃子毫不忌讳地笑,笑着跑过了老张头的小破屋,跑上了隔壁的土岔路。


  他早不在老张头这里念书了,他念不懂,更不喜欢,勉强学会了贺廷啸三个字怎么写,认得了几个大字,晓得了一二三四怎么数,便耗费了所有的耐心,从此再也不去了。每天四娃子去念书,他就偷着往山上跑,后来被贺二媳妇抓了现行,便让他在家里帮忙干活。


  干活也不安生,时时刻刻想着飞出去耍,若不是今天贺二回来,他又要跑上山去。三娃子哈着气,一边跑一边笑,哈出来的白雾都带着快乐,他越跑越快,终于跑到了山路口,踮脚遥遥望着,想看清山路那头转过来的人影。


  今年下了一大场雪,这条路鲜少人走了,一脚踩下去全是遭人牙酸的积雪嘎吱声,三娃子穿得单薄,脚上生了冻疮,站的脚痒,只好不停往前多走几步。


  等转了第三个弯,终于看见了弓着腰走的慢慢的贺二,身上背了大包大包的累赘,三娃子撒丫子飞快跑过去,笑的眼睛眯起来,积雪多,看不见路,脚一滑摔进了路边的沟里。


  “龟儿宝气,平地摔个筋斗!”贺二看见,笑骂他,弯腰缓缓把东西放地上,这才伸手把三娃子拉了起来,“你嬢嬢喃?弟弟喃?”


  “家里。四娃娃待读书哦。”三娃子叫他一拉,利索爬出来,拍拍雪,伸手接过两个最大的包,猛一提起,差点扭着胳膊。


  “你担不动,给老子。”贺二拍拍他,换了两个小包给三娃子,两个人这才慢悠悠踩着雪往回走。


  北风依旧吹着曲,裹挟着冷气,呼啸冲进山谷,卷着风雪,卷着过往的云烟,把贺二跟三娃子身后来时的脚印抹得干干净净。新年要到了。


  贺二媳妇坐在屋门口,纳着今天第三张鞋底,心里正想着今年雪厚,明年庄稼铁定是好收成,说不准贺二就能在外头少待俩月,多在家里休息休息,三娃子也大了,能帮自己多做些事,就是遭人千烦,要是跟四娃子一样老实就好了,还有四娃子,如今也终于不必再忧心四娃子会不会夭折,日子确是越过越好了……正想着,针眼巧巧戳下去,柴门吱呀一声开了。


  一抬头,哪怕心里晓得大抵是贺二回来,贺二媳妇还是没忍住红了眼眶。人都是这样的,难过也要哭,开心也要哭,眼泪总比说出口的话真挚,女人更是水做的,贺二媳妇的眼泪啪嗒就落了地。


  “哭啥子哦?”贺二心里也翻滚汹涌,但他老实木讷,不会说话,喉头鼓了好几鼓也憋不出几个字,只好匆匆撂下担子,走过去拍拍眼前落泪的婆娘,再小心抱进怀里,“不哭喽,娃娃还看着哦。”


  贺二媳妇也不是如何多愁善感的人,眼泪掉过便算是过去了,她擦了擦泪,转眼就笑了:“啷个回来的这么早?咋个又搞这么多……”


  三娃子看见他娘从哭到笑不过半分钟光景,心里并不慌张,每次他爹回来,他娘都要来这么一出,他虽然不是很懂,但也知道情之所至,全是本心,他看着也开心。


  他兀自把手里的包裹袋子拎上前,解开一看,最上头一大包冻住的猪肉,红滚滚,白花花,肥瘦相间,一看就是将杀的猪,都是好肉。以前没买过这么多,这么好的肉,以前只有一小块,早早包起来,埋在雪里,等到过年那天再挖出来,一家四口一人分不了几块,大多都进了三娃子跟四娃子的肚子,十分拮据。


  “今年赚得多,搞点好的嘛。”贺二笑笑,把剩下的担子也拿来,一件一件往外拿,除了一大包肉,一袋果子,甚至还有一小包糖果,糖衣五颜六色,是便宜货,山里也不常见。另一个袋子里是给三娃子跟四娃子的新棉衣,贺二穿的旧衣裳,再掏一掏,还有一条崭新的印花头巾,叠的方方正正,在包裹里也没留下褶子,给贺二媳妇的。


  贺二媳妇眼眶一红,鼻子又酸了,攥着贺二的手低下了头。她到底还是女人,没出过门,一辈子待在大山里,从生到死都依仗着男人,从前靠父亲,如今靠男人,以后靠儿子,她男人惦记着她,她打心底里开怀。贺二只是看着她笑,笑完让她把东西都收起来。


  三娃子呲了呲牙,知道没他什么事了,就要拖着贺二上山去,他新找了一处好地方,站的高,望的远,甚至能看见曲折山路以外的天地,他着急要听贺二讲的山以外的故事。他等了一年,就是为了这一刻,他不在乎红白相间的香猪肉,也不在乎新买的合身棉衣,他看见他娘为了一条头巾落眼泪,打心底里不明白是为了啥子,他觉得山外头的光景远比一条花花绿绿的头巾重要多了。


  贺二揉了揉他的鸡窝头,推他自己耍去,然后起身去院子西边扎的草棚里找家伙什,他要去地里看看。


  三娃子实在是失落,好心情去了大半,他不走,站在院子中间,盯着贺二背影。贺二在棚子里挑挑捡捡好一会儿,不出来,三娃子见贺二真的不陪他上山去,终于死了心,哼了一声,落地铿锵,掷地有声,转身跑了。


  贺二这才从棚子里走出来,手里空空的,什么都没拿,皱着眉看贺二媳妇,眉梢都看得出忧与愁。


  “爪子了嘛……”贺二媳妇看了心惊。


  “莫大声,早归家也是为的这个喃。”贺二拉着贺二媳妇进了屋,压低了嗓音,“外头全是东洋鬼子哦!”


  山里人从不出去,却也知道外头很多洋鬼子,有洋鬼子的地方就有人死的蹊跷。然洋鬼子穿的好吃得香,比土生土长的中国人活得好多了。贺二媳妇听了害怕,抓紧了贺二的手:“要打锤喃?不会进山?你莫再出去喽!”


  “不去喽不去喽,不进山,莫得事。”贺二拍了拍她肩膀,提醒她,“莫跟娃娃讲。”


  贺二媳妇点头,其实她也不是很明白,三娃子四娃子便是更不懂得这些。但她想,只要她不跟三娃子四娃子讲,这些事就好像没有发生一样。他们在大山里,不出去,洋鬼子也进不来,无知却安全。


  贺二这才挑了把锄头,扛着慢悠悠往地里走,路上碰见了村里人,停住脚打了几句招呼,没提东洋鬼子的事儿。


  提什么呐?进了山那就是与世隔绝的事儿,莫提,莫唬人。


  中午头出了点太阳,雾蒙蒙乌云散了一刻钟,贺二媳妇趁着有太阳,烧了壶热水,开始烧饭。三娃子上山逛了一大圈,无聊的很,从山那头跑下来,溜到了老张头那里,从屋子外头往里看,正好能看见摇头晃脑的老张头,和跟着摇头晃脑的四娃子。


  三娃子哼了声,觉得俩人都瓜兮兮的,像哈巴儿。老张头念完就让四娃子答他的题,他也从来不说四娃子,都是说贺廷云,老张头腔调奇怪,贺廷云三个字念得也不好听,四娃子却听的开心,神采奕奕。


  三娃子在心里翻过来覆过去也念了几遍,把自己瘆出了一身鸡皮疙瘩,他打定主意以后绝不喊四娃子贺廷云。贺廷啸几个字倒是念得简单,后头尾音收的干脆利落,衬三娃子心意,可惜太难写,三娃子至今只能写个歪歪扭扭,还得时常少个点多个撇,写不准确。


  三娃子站在外头愣神想着,老张头扭头看见了,合上缺了半本的书,冲四娃子招了招手:“贺廷啸来接你下学喽!”


  四娃子一伸头,果然看见三娃子静静站在不远处树底下,他早忘了早上三娃子气他的事,赶紧收拾了自己的布包,规规矩矩朝老张头鞠了一躬,冲了出去。


  三娃子叫他鱼雷炮弹似的吓了一跳,竖眉瞪眼凶他:“急啥子嘛!”


  好像早上叫四娃子快些的人不是他一样。四娃子性子好,只是闷头笑笑,小声催他:“走嘛。”


  “走哦走哦,莫紧到说这个。”三娃子拽过四娃子身上的包自己拿着,又起了坏心眼,“四娃娃……”


  四娃子便一本正经纠正他:“贺廷云哦。”


  “四娃娃。”三娃子说的斩钉截铁,又赶在四娃子急眼之前说出下一句,“有老汉儿归家了嘛!”


  成功让四娃子忘了刚才要生三娃子的气,四娃子也急促笑了一声,追在三娃子背后跑,想要快快归家去。家里有爹,有娘,还有高高的炊烟。是新年要到了。


  贺二到底没来得及陪三娃子上趟山。


  老张头不到年底不放人,他赤条条一老汉儿,来去无牵挂,无非是找人陪伴年底日子,好在四娃子也乐意,便还是整日由三娃子送去,到饭点再接回来。三娃子送到老张头那里,自己就上山耍去,冬天山上活物少大半,连个动静也没有,三娃子常常从这头逛到那头,也找不见好东西。


  贺二媳妇嫌他整日混,说他以后跑江湖都莫得人要,三娃子照例不听她讲,安安静静等贺二媳妇骂完就窜了。贺二倒觉得这样挺好,跟贺二媳妇说,男娃娃嘛,不能总拘在一处。贺二媳妇这才偃旗息鼓,预备等三娃子回来再骂。


  三娃子惯例送四娃子上了学,却没立刻上山,站在路边踢了踢石子儿,他忽然觉得怪烦闷的。贺二不带他上山,他出门前又央了几遍,贺二仍说再过几天,他就觉得没意思了。然而也没人陪他耍,四娃子比村里女娃娃还要瘦,没耍头。他站在路口,瞧了瞧摇头晃脑的四娃子,心里不痛快,捡了块石头扔进去,吓了老张头跟四娃子一跳,这才捂嘴笑着跑开了。


  山上静的很,早晨又下了雪,除了踩雪声,听不见别的动静。三娃子以前常走的那条路被雪盖住了,看不清楚,天地白茫茫,三娃子捡树空走,不一会儿就进了山,他看了看身后,一串脚印孤零零,不愁回不去。


  三娃子放心往里走,好半晌才看见了与平时不同的光景,这边他从前没来过,树是少了,倒是有不少石块,垒成一大堆,像座小山丘,三娃子爬过去,发现后头一座连着一座,等都爬过去,就彻底进山了。山更高,村子在山脚下,三娃子爬到石堆顶的时候往后看了一眼,隐约还能看见村子里几户人家的屋顶。


  离家有点远了……三娃子犹豫了一下,太阳还斜斜挂着,天还早,三娃子一咬牙,从石堆上跳到了那头。


  他爬到第二堆石堆的时候,望的远极了,能看见雾蒙蒙的天,白苍苍的山,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,耳边有呼啸的北风,刮得他脸生疼,吹够风了,三娃子将将要跳下去,突然看见了远边天上飞了一个黑点过来。


  三娃子紧盯着看,是大鸟吗?大鸟咋子能飞的这么快?那是什么?


  黑色的大鸟越飞越近,还带着愈来愈响的嗡嗡声,三娃子心跳加速,他没见过这个,他觉得自己心脏就要蹦到嗓子眼儿,即将从嘴里吐出来了,甚至兴奋的想要叫出来。忽然大鸟下了几颗黑色的蛋,直直落到了山脚下。


  三娃子兴奋的笑还挂在脸上。


  “轰——!”冒了第一股浓烟。


  三娃子笑容僵在脸上,整个人都呆住了。


  这一声巨响,一股浓烟,好似一声令下,大鸟接二连三下蛋,很快又冒出了别的浓烟,整片山脚下顿时雾蒙蒙一片,比起雾了还要茫茫。


  三娃子忽然有些腿软,手脚并用往回爬。人骨血里对战争的畏惧因为炮弹的轰炸而无师自通,石块都被震得哗哗作响,混着尘灰不住往下落,三娃子好几次都差些跟着石块滚下去,只好抓紧了大块石头的棱角,磨得掌心出了血,这才好不容易翻了过去。


  晚啦,能看见的几户屋顶被炸平了,看不见了。浓烟里好像带着一丝红,什么红?是炸飞了的血肉。


  三娃子想起了还在家的爹娘,还有跟着老张头的四娃子——四娃子!三娃子吸了一口冷气,冻的心肺冰凉。老张头一把柴骨头,怎么护得了四娃子?三娃子迈开了步子从石堆上往下跑,摔了好几跤,棉衣被划破了,露出里头旧旧的面瓤,三娃子忍不住想起了他爹带回来的新棉衣,忽然巨大的恐慌涌上了心头。


  炮弹还在轰炸,落地激起千层浪,炸的人目眩耳鸣,可三娃子就是感觉他听到了他爹娘在叫他,叫他跟四娃子回家,躲进他们叫窄小昏暗的房间里,跟他爹娘在一起,他就什么都不怕了。


  可他现在在哪儿啊?天地苍茫,白的是雪,灰的是天,眼前的浓烟是条条人命。三娃子追命似的往山下跑着,他快喘不动气了,肺里出血似的疼,但这都不重要了,他要快快下山去,跟他爹娘,还有弟弟一起,藏起来,藏到他们怀里,躲过这次毁天灭地的灾难。


  越往山下跑,炮弹轰的越近,威力越大,三娃子好几次差点被炸飞的石块打中,他沿着自己的脚印跑,终于跑到了那条土岔路上,他想找那间小破屋,可是小破屋哪里去了?


  三娃子躲避着石块走近一看,房子塌了,他看见了一堆泥块,还有一个破布包。


  三娃子眼前一黑,被迎面飞来的石头打中了,哐当一声摔到了地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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