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野

【原创】回人间

         *来了,跟回老师 @偶尔码点字 的原耽

         *峰回路转的一章……就问主角gg你怕了吗


Chapter 07  一九六七


  贺廷啸也没太想到这一天。他有天能看着林又生结婚、生孩子,再看着他的孩子从襁褓长大,到现在满地乱跑。小孩心里从来不装事,光知道出去耍,就跟当初的他一样。

  不知道为什么,他心里有些单用言语形容不出来的感觉。不为别的,这么些年,林又生在他心里已经跟亲弟弟没什么区别。他原来只图林又生能在硝烟里活下去,从不敢肖想如今能够跟寻常的亲人一样相处。

  林又生今年三十六,跟他的杨家妹妹结婚已经十年,孩子今年也七八岁了,性子随杨瑾之,长得却随林又生。五官端正,眉眼间却能看出性子温和,不过并不怕与人说话聊天,看见贺廷啸还会喊他贺叔叔,问他今天留不留在家里吃饭。

  贺廷啸往常都答应的,这次却答应不了了。

  “咋子了嘛,瑾之做了好大一桌菜哦!”林又生也留他,“我还特意备下的酒!”

  贺廷啸犹豫了一下,仍然说:“还是不了,有点事。”

  他确实有事,还不是小事。解放战争过去多年了,他复员回了四川,不过没回大巴山,那里也没他的亲人了。幸而林又生也是四川人,家在青城山这边,他便也跟着来了青城山。复员到了这边一家国企,做了个小小的车间主任,工资不算低。他一条光棍,倒是不愁吃喝,便在这边安稳了下来。

  如今能在国企上班的,家里条件也都还算可以,温饱问题解决掉,便显得格外关心别人。车间里的那群工人,就十分关心给贺廷啸找媳妇成家的事,热心过了头。搞得现在贺廷啸一看见她们就摆手,被吓怕了。可是等他到了林又生家,林又生也老问他准备什么时候成家。

  他比林又生大两岁,如今都三十八了,真成了一条老光棍。也就有个好看的身份,上头没父母,还有战功在身,如今在国企上班,的确是个香饽饽。就是年纪大了些,好在还有个中看的面皮,女方要是不介意婚后被人指点,那便也没什么打紧的了。

  这都是林又生跟他媳妇对他说的,贺廷啸听了只摇头,说自己还没那个打算。

  “三十多了还不做打算,什么时候打算?找个姑娘照顾你嘛!”林又生老这么劝他。

  贺廷啸每回都拒绝,或者是沉默。他不知道该怎么跟林又生解释。且不说他都三十多了,让他跟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搭伙过日子,他就浑身不得劲。他这个年纪都能给别人当爹了,这不是纯占人家便宜吗?就算人家女方愿意,他也觉得不是那么个事儿。

  更重要的是,他对谁也没有那种感觉。像是林又生想起杨瑾之就高兴似的,那种感觉,他没有,从来没有。

  林又生常说,贺廷啸就是太木了,要多跟姑娘们打打交道,感情自然便有了。

  贺廷啸最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这件事。再往前折几年的时候,他刚跟着林又生来了青城山,差一岁不到三十,当时来找他的女孩儿最多,可当他陪着她们出去转了一圈,穿过各种胡同夹道,踩着青石板慢慢走过的时候,他却偏偏觉得心里不舒服。

  他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不舒服,便也无法跟林又生说清楚。就好比是,眼下的这些并非他想要的,而他想要的……他经常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,好像他永远寻不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。像是小时候他想走出大巴山,像是战场上他想多杀几个敌人,可他真正想要的跟这些都不一样。

  他冷眼看着有人来往的街巷,听见女孩儿们的群声叽喳,他忽然生出一种,他注定找不到最想要的那个东西,跟最合适的那个人的感觉。

  甚至是他应当晓得,那个人并不在这里。

  他没读过多少书,这辈子拢共认识的那么几个字还是当初村里老张头教他的那些,又打了半辈子仗,他不晓得自己怎么会有这些荒唐念头,更不晓得什么是风花雪月。问他什么是爱情?他不晓得,更说不清楚。

  可他就是觉得,他找不到的。

  林又生看他确实行事匆匆,便也不留他了,只是有些遗憾地让他明天记得再来。贺廷啸应了,跟杨瑾之也打了声招呼,又摸了摸林清轩毛绒绒的小脑袋,嘱咐他冬天在外耍要多穿衣服,便起身走了。

  他几年前刚来的时候,常去青城山上瞎逛,偶然一次认得了上头道观的一个道士,去年被推成了道观当家。说是道士,却也懂得不少东西。明明也跟自己一样没正经上过什么学,小时候因为家里穷,跑去做了道士,几十年过去居然倒还真的坚守了下来。

  前段时间的五一六通知刚过没多久,青城山上就来了人,他们这些道观首当其冲,要被“破四旧”。

  道士大惑不解。他们道观在此伫立了好几百年,不出世也不入世,扪心自问,端的都是修身养性,绝没做过什么值得被“破”的事情。

  道士奋起抵抗,甚至以死相逼,无奈来人不惧。道观里供奉的石像还是被打砸一空。可石像碎了,人却还在,心仍然没变,这便不知道有没有真正地做到“破四旧”了。

  道士仍然每天带着众多道众劳作,维持破败的旧道观。只是外面的风头越来越紧,反倒一天不如一天。

  如今他们道观就要维持不下去了,他有次跟贺廷啸闲聊的时候,提起了他们道教有种秘制配方的酒,说他想用这个来卖钱,维持道观的各种开销。

  他们道观被砸的时候,贺廷啸并不知晓,但他晓得山下因为五月份的那场会议,也开始变了天。路上多了些戴着红袖章的年轻人,什么也不怕,什么也敢抓,连林又生家对门住着的老学究都抓了起来。

  老头子都六十多了,被一群孩子从屋里拽出来,踉踉跄跄站好,他们又叫他跪下。老学究跪在外面,烈日还烤着他,红袖章们问他是不是说过一些话。一个又一个叫人听不懂的名头落到老汉身上,压得他本来就佝偻的身材更低了。老汉儿最后痛哭流涕,脸庞脖颈都涨得通红,不知道是气愤难当还是羞愧难忍,突然间他仰头大喊,“粉身碎骨浑不怕,要留清白在人间”,声音大的离奇,紧接着便一头撞死在了眼前的石阶上。

  贺廷啸来找林又生,一走进院子就看到了这样的场景。他这辈子在战场上不知道杀过多少敌人,却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这样含着满腔的悲愤死去。

  院子里的大人都把小孩儿的眼捂住,连自己都不忍再看,别过了头。

  贺廷啸一步迈了出去,想看看老汉儿还有没有呼吸,还没靠近就被几个红袖章拦住,不要他靠近。

  贺廷啸错愕地盯着这几张称得上是稚嫩的脸,觉得实在是不可思议。他想,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儿,宁求一死也不要受折辱,这几个红袖章年纪加起来也没老汉儿年纪大,怎么就做的出这种事?

  为首的红袖章警告他,反动派就要受批斗,叫他莫要管闲事。

  贺廷啸当时说,这不是胡闹吗?

  可一胡闹就从五月胡闹到了六六年年底,这段时间红袖章哪里都要去,什么都要管,最后还把青城山上的道观给砸了。

  贺廷啸一直跟道士聊的投机,从前还常去他们道观坐坐。后来道观毁了,去道观的人就少了。不过他听道士这么说,倒是觉得可行。又晓得道士恐怕资金上有些困难,便小小帮了一把,给道士筹了些钱。

  这个道士倒也不是把他们道教的秘制酒原汁原味地拿出来,而是自己又给勾兑实验,略微换了口味,又换了个新名字,这才算是可以卖了。

  道士好不容易把小酒厂开了起来,换了名的道家酒倒是卖的还算不错,贺廷啸也喝过几次,意料之外的喜欢,后来道士便隔三差五送他一坛,当是绵薄的谢礼。

  然而这几天他又听道士说,最近常有人问他酒厂的效益如何,卖得好不好,赚得多不多之类的问题。他疑心要出事,便联系贺廷啸问他怎么办。

  贺廷啸听了,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。

  自从五一六往后,山下人人自危,唯恐被扣上什么帽子。其中大多贺廷啸都搞不太懂,与他也没什么关系,可有一顶他晓得是什么意思。

  只要有人被扣上了资本主义的帽子,那就完了。

  贺廷啸急匆匆赶去了山上,他脑子里也有些乱,林又生家对门老学究一头撞死在石阶上的场景不停地在他眼前浮现,他唯恐道士也变成了这样。

  好在到了之后才知道不是红袖章们来问的,是另外一些人。道士没去过城里,不晓得他们是什么人。他不晓得,贺廷啸却晓得,无非是看道士酒卖得好,赚了钱,眼红了。

  果然没过两天,人民公社就来了人,让道士把酒厂归公。

  道士哪里能同意?他问酒厂归了公,他们道观咋个办?咋个继续维持下去?

  这些问题可不归人民公社管,他们只让道士赶紧交出酒厂,威胁他不交可是要算资本主义,红袖章们最爱批斗的可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人!

  贺廷啸为这事奔波了好几天,可惜他手上也没有什么权力。他区区一个国企的车间主任,实在没能力替道士说上什么话,说了也没人听。贺廷啸还找过单位上比他高一级的主任,主任四方脸,大肚腩,冲贺廷啸笑的又虚又假:“啊哟,莫要管这个哦,被晓得了可是要批斗的!”

  无果,道士只好把酒厂交了出去,他的人也被尽数赶了出来,赚的钱一分也不给道士——据那些人的说法,这该叫“归公”,应当是件值得骄傲的事。

  道士不觉得这有啥子值得骄傲的,他的道观又回到了摇摇欲坠的局面,他不得不再次每天带着道众务农,如履薄冰地维持着日渐破败的道观。

  贺廷啸心里也挺不是滋味。他不仅仅是可惜酒厂,他是觉得自己实在是没有能力,什么也做不成,什么也反抗不了。就跟小时候他无法阻挡炮火杀死他的家人,长大了照旧不能反抗别人拿走自己的东西一样,这种宿命般的无力令他厌恶。

  他甚至有种,好像曾经就因为没有能力,失去过最珍贵的东西一样的错觉。

  道士从此老老实实在山上没动作了,贺廷啸后来几个月上山看过他好多次。到了六六年年底过年的时候,他跟林又生一家人吃过了晚饭,说了声出去一趟,便拎着两壶酒自己上了青城山。

  他带的酒是当时道士送他的酒,还有几坛没喝完,他带了两坛出来,剩下的还都放在他的床底。

  道士与他都没多说什么,两个人坐在破碎的石像前,沉默着喝完了两坛酒,贺廷啸便告了辞,趁着还没到守夜的点,踩着月光下了山。

  林又生还在等他。见他回来了还要跟他喝两盅,贺廷啸摆手说不喝了,抱着林清轩出门去看烟花。

  平日里死气沉沉的街道,也就这时候还有些喜庆气氛,林清轩仰头看天上的烟花,兴奋极了。

  “贺叔叔!”他眼睛亮亮的看着贺廷啸,看起来又有些不好意思:“我能放吗?”

  贺廷啸被他这个模样逗笑了,抱着他去买了两根呲花,回院子里找了处宽阔的地方,给林清轩点上,让他自己拿着去玩。

  林又生也从家里出来了,跟贺廷啸一块站院子里看林清轩满院子乱跑。他晓得贺廷啸这两天一直为了酒厂的事忙,他也想帮忙,不过贺廷啸一直拦着他,不让他插手。

  “莫得转圜的余地了?”林又生问。

  “是些麻烦事,但莫得大事了。”贺廷啸扭头看了他一眼,语气很坚定,“你千万莫管。”

  他仍旧只能跟林又生这么说。

  林又生从来都信贺廷啸,他这么说,林又生便听他的。他又扭头冲屋里喊:“瑾之!把我白天买的炮仗拿出来哦!”

  火红的两串鞭炮系在竹竿上,林清轩抱着杨瑾之的大腿站的远远的,贺廷啸跟林又生一人一串,拿着火机点上,捂着耳朵也跑到了几米开外。

  鞭炮声震得耳朵疼,杨瑾之帮林清轩捂住了耳朵,扭头冲林又生柔柔地笑。

  贺廷啸看着他们,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的,他虽然没什么能力,可好歹如今一家人还在一起。林又生亲了杨瑾之一口,扭头也冲贺廷啸笑,趴在他耳边喊:“新年快乐!大哥!那串炮仗给你放的,明年好好过哦!”

  贺廷啸微微一愣,旋即笑了。

  是啊,新年到了,过去的终归是过去,明年还得好好过才行。

  炮仗恰好放完了,贺廷啸拍了拍林又生的肩膀,跟他们说了再见,便准备要回家了。

  他走出了好远,回头看,林又生搂着杨瑾之,领着林清轩,还站着原地目送他,看见他回头,还冲他挥了挥手。

  贺廷啸笑着回过头,心里暖融融的。

  第二天贺廷啸醒的时候,天还很早。打过仗的人睡不了懒觉,他也早早的起来,刚穿好衣服,就听见外面有喧闹声。

  他住的地方是单位给安排的宿舍,逢年过节的人早都回家了,更不会有人来拜年串门。贺廷啸心里奇怪,刚拉开门,就看见了几个带着红袖章的年轻人气势汹汹地向他走了过来。

  带头的那个认得贺廷啸,他就是几个月前批斗老学究的那个。他一看见贺廷啸,立刻一边喊着“反动分子”,一边带人冲了过来,抓住贺廷啸便推着他往外走。

  贺廷啸听得恍惚,他以为自己听错了,可走到大街上之后,红袖章便让他跪下,要他认罪。

  “说你是反动分子,你认不认?”

  贺廷啸腰背挺得笔直,不肯跪下,他问:“哪里反动?”

  “哈!不肯认是吧?”领头的那个红袖章手里拿着一本红色的册子,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,“你不晓得现在人人都要得举报哦?有人举报你走资本主义道路,开酒厂赚私钱,你说我说的对不对?”

  这说的就是道士的酒厂了。可酒厂充了公,他连林又生都没说过其中的门道,别人如何举报他?

  电光火石之间,贺廷啸想到了四方脸、大肚腩的主任。

  “举报有奖哦!”领头的红袖章诱导他,“你要是也举报别人,说不准你就无罪了嘛!”

  你举报我,我举报他,人人皆有罪。冤冤相报何时了?

  贺廷啸咬紧了牙:“我没得啥子好举报的,也不晓得别人的事。”

  领头的红袖章看起来不太满意贺廷啸的回答,觉得他思想不积极:“不举报你就有罪!”

  “我没罪!”贺廷啸一字一句,说的铿锵有力,“我不承认。”

  “不承认是啥子嘛?”后边几个红袖章抱了几坛酒,看样是从他房间搜出来的。“人证物证都有,你还要狡辩?”

  贺廷啸心里咯噔一声:“啥子人证?”

  “那个道士都招喽!他认罪可正经哦,自我了结……”红袖章们来踢他的小腿,逼他跪下,“跪到认罪!”

  贺廷啸又想起了那个一头撞死在石阶上的老学究,只是他的脸变成了道士的。

  “你们这些娃娃真是荒唐……”

  贺廷啸猛的向前跨了一大步,甩开了抓着他的人,拽住了领头红袖章的领子。他原来觉得无论如何还都是孩子,他不能与他们较劲。可老学究还有山上的道士,那可都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啊!

  他们好不容易挣扎着从常年的硝烟里活了下来,却死在了他们在战火中保全下来的后代手里。他们更加恐怖,也更加残酷,他们让人人自危,互相举报,彼此揭发,让人性丧失,天良丧尽。

  这注定是一个没有硝烟也照旧腥风血雨的战场。

  领头的红袖章吓了一跳,贺廷啸长得比他高半个头,眼眶通红地看着他,高高的眉骨挡住了清晨晦暗的光,给眼睛投下一层薄薄的阴翳,看起来竟像是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。他控制不住腿一软,就要向后跌去,站在他身后的人反应过来,急匆匆把手里的酒坛摔到了贺廷啸头上。

  香浓醇厚的道士酒混着一缕鲜血,顺着贺廷啸的额头流下来,流到鼻梁,嘴角,下颌……贺廷啸抿了一下嘴唇,尝到了一点味道。

  他觉得这次的酒有些苦了。

  随即他松开攥住红袖章领子的手,彻底失去了意识,倒在了地上。

  林又生有整整两天没见贺廷啸了。正处年关,不用上班,也没别的事情要忙,贺廷啸往年这个时候都老往林又生家里跑,可今年除了除夕那天,林又生之后便再也没见贺廷啸。

  “出啥子事了?我心里头慌得很。”林又生从家里窗户望出去,天都要黑透了,还是没看见贺廷啸往这走的身影,“以前有事不来屋里都说一声,这次是搞哪样?”

  “莫要慌,贺大哥能有啥子事情嘛。”杨瑾之站在小厨房里洗菜,对林又生说,“是不是生病哦?吃年夜饭那天,是不是出去着凉了?”

  贺廷啸那天出去,没说要去哪儿,但过了两个钟头才回来。杨瑾之性子细致,猜测贺廷啸可能是出去着凉了。

  林又生倒觉得不太可能。他认得贺廷啸这么多年,见贺廷啸受伤倒是常态,生病却几乎没有。不过他宁愿贺廷啸只是简单的生病了,他又看了一会儿,决定亲自去贺廷啸家里看一眼。

  林清轩原本自己坐在角落玩,一听说要去贺廷啸家,顿时也跟着林又生跑了出来。

  林又生牵着林清轩,走过几条街巷,到了贺廷啸上班的那家国企的宿舍。

  人都走空了,一点灯光都没有。林又生把林清轩抱起来,找到了贺廷啸的房门口。

  他的房门居然没关,一推就开了。林又生吓了一跳,推门进去,灯却没开,拉开灯一看,顿时愣住了。

  屋子里乱糟糟的,像是被人翻过来覆过去搜了家似的,能砸的东西都砸了,乱七八糟的碎片铺了一地。林又生看了一圈,没有贺廷啸。

  林又生心里顿时高高地吊了起来。

  林又生急匆匆赶回家,跟杨瑾之说了这回事,杨瑾之也吓了一跳,两个人商量了一下,给林清轩做好饭,把他锁在家里,然后他俩出去找贺廷啸。

  俩人把贺廷啸常去的地方都找遍了,仍旧没有找到人。没过两天国企开始上班,林又生直接去了单位上找人,结果去了才发现贺廷啸根本就没去上班,也没请假,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。

  只是贺廷啸的主任多看了一眼林又生,四方脸,笑的眼睛眯起来,跟林又生说不晓得,让他再找找。

  “莫慌张,肯定莫得事情的。”他这样对林又生说。

  林又生从年关找到了六七年开春,春风依旧料峭,还是没找着贺廷啸的影子。他心里知道贺廷啸这么长时间不回来,恐怕是有了大麻烦,但他有总觉得,他只要继续找,总有一天能找的到他的。

  人民公社去年新开了家酒厂,卖的酒别有一番味道,据说是青城山上的道士酒,结果后来不知道为什么,年后的滋味与年前大不一样了,又因为经营不善,开春没多久就关了门。林又生那天路过那家小酒厂,听路边的人说起了这件事,总觉得有些不对劲。

  他回了家才反应过来,那家卖青城山上道士酒的酒厂,不正是贺廷啸帮别人开的那家吗?

  他与杨瑾之一说,两个人都觉得正是那一家酒厂。林又生顿时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蹦出来了,他让杨瑾之在家锁好门,莫要外出,然后自己趁着夜黑,抄小路爬上了青城山。

  青城山上不少道观,有大的有小的,不过去年都被砸的差不多了。当时贺廷啸跟他说起来的时候,还觉得可惜。林又生借着记忆找到了贺廷啸说的那家道观,远远就看见里面还亮着光。

  林又生走近了,才发现是有几个红袖章在这里值夜,正点着灯在屋里聊天。另外一个屋里没点灯,紧闭着门,林又生心在狂跳,走近了看见外面挂了一把锁。

  锁没锁死,只是挂着,大约并不多么担心里面关着的人。林又生扒着木头做的门窗往里看了看,黑黢黢的,看不清里面有什么。

  林又生咬咬牙,小心取下了锁,轻微的“吱呀”一声推开门,走了进去。

  屋里躺了一个人。这间屋子原来是道观里上香的地方,神像被打碎了,高台上只留了一半的石脚伫立。台下扔了几捆枯草,那个人就正躺在上面,不知道是死是活。

  林又生不敢靠近,他看不清那个人的脸,更不敢去想这就是贺廷啸。不大的房间里,只能听得到林又生有些颤抖的呼吸声。

  “……又生?”过了好一会儿,躺在地上的人先开了口,声音很弱,甚至听不出来是男是女。

  林又生大喜,他听得出来,正是贺廷啸!

  他一下子扑过去,结果还没张口,贺廷啸又说:“嘘。”

  林又生瞬间闭了嘴。他先仔细看了看贺廷啸,黑暗里看不清楚,但他感觉得出来,贺廷啸如今很虚弱,躺在那里是一团小小的虚影,不知道瘦了多少。

  “你这是咋子了嘛!”林又生压低了嗓子问他,“叫我好找你哦!”

  贺廷啸窝在黑暗里,眯起眼睛努力看林又生,他今天又刚挨了打,眼睛肿了,看东西都是虚影,刚才纯粹是福至心灵,直觉就是林又生来找自己了。他心里好似终于有了一线希望,又觉得自己这样会拖累林又生。

  他最终还是没有回答林又生的问题,只是轻轻拍了拍林又生,跟除夕他们分别那天一样。

  “莫担心,我莫得事情,他们不得杀我。”

  林又生却听得心里一惊。怎么就扯到命上去了?他也知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,伸手就想扶起贺廷啸来,想带他离开这儿。

  等他真的摸到了贺廷啸的身体,才发现事情远比他想的更严重。初春,贺廷啸衣服是破的,摸上去好像一层皮下就是骨头,一点肉都没有,上头还有黏糊糊的东西,林又生一闻,是血腥气。

  贺廷啸叫他一碰,立刻疼得头皮都发麻,又怕自己发出声音,只好默默咬紧了牙关,没表现出来。

  “你这是——”林又生心中大惊,其中的悲痛无法言说。

  “嘘。”贺廷啸打断他,不叫他再开口了,“我说了,莫得事情,你信我。下次千万不能再来了。”

  然而林又生这次不肯信他,要开口反驳,贺廷啸突然格外严厉地喊了他的名字。

  “林又生!”他压低了嗓子,怕被隔壁的红袖章发现,然而不减严厉,“我用排长的身份命令你,下次绝对不能来了。”

  林又生梗着脖子不答应,贺廷啸又说:“你晓不晓得,被发现了,不仅是你要糟,还有家里的娃娃跟你婆娘?”

  林又生攥紧了拳头,他晓得,他当然晓得,可就让他这么把贺廷啸留在这儿,他也绝对做不到。

  “你听我的,他们不得杀我,他们还要问我讨要东西哦!”贺廷啸抬手推他,“归家去!”

  林又生眼泪落了下来,却咬住嘴唇不敢哭出声音。

  “莫哭,莫得事。”贺廷啸今晚不知道第几次说这句话了,他这会儿的语气甚至变得轻松了,“赶紧归家去!”

  林又生又待了好一会儿才走,走的时候又轻轻把门给贺廷啸挂上了锁。

  等他走了,贺廷啸才缓缓松了口气,他一直担心隔壁的红袖章发现林又生。其实他们哪里会跟自己讨要东西,无非是因为自己后来真的把那个领头的红袖章狠狠揍了一顿,对方想折磨自己罢了。

  不过幸好是晚上,贺廷啸又想,林又生看不清自己真正的模样。

  林又生到底没听贺廷啸的,他又偷偷摸摸来了好多次,每次来都带了些吃的跟药,逼着让贺廷啸给吃了。贺廷啸一开始还骂他,后来骂也骂不走,他便也不说什么了,只是在林又生每次要走的时候,跟他说声谢谢。

  贺廷啸偶尔想,这是不是就是希望?他是不是总会出去的?

  林又生每次听见他这么说都觉得心酸,强笑着跟贺廷啸说他太客气,只要他好好活着,自自己就满足了。

  贺廷啸应下。他也想活下去,他从来没想过跟老学究一样,一头撞死在石阶上。他是从战场上活下来的人,他惜命。

  更何况还有林又生一家人,盼着自己活下去。

  他就这么从六七年第一天熬到了二月二,龙抬头那天。

  新年终于算是要过去了。山下放鞭炮的声响都传到了山上,噼里啪啦的很热闹,几个红袖章顾不得贺廷啸,今没折腾他,自己在院子里也放了一串鞭。

  贺廷啸身上的衣服还是被抓的那一件,早就又脏又破了,旧伤没好又添新伤,现下正流着脓。他既疼又冷,只好蜷缩在枯草上发抖,听着外头热闹的鞭炮声,叫他想起了除夕那天,林又生放的两串鞭。

  林又生那时叫自己新的一年好好过,现在想想实在有些讽刺。

  红袖章们在外头叽叽喳喳,不知道谁突然惊呼了一声:“下雪了!”

  下雪了。贺廷啸在心底喟叹一声,这个年总算是过去了,这算不算是个好兆头?他抱着一丁点的期冀缓缓闭上眼,心里还在想,红袖章什么时候才会放了自己,叫自己从这个囚笼里出去,重新开始?

  迷迷糊糊之间,他突然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小时候,也是个冰冷的冬天,漫天的雪,他爹挑着年货,踩着雪,从大山那头遥遥走了过来。

  他欢快地跑过去,挑不动重的担子,他爹便帮他背了,留给了他轻的那份。

  贺廷啸心里很开心,后来几十年他都在帮别人承担更重的担子,从来没有人跟他爹一样,把他护在怀里,重担替他背了。

  贺廷啸心里的欢喜要溢出来了,他蹦跳着随着他爹回家,他娘就坐在院子里,看见他爹就哭,哭完又笑,看见了自己又张口就骂,四娃子坐在他娘身后,瞪着黑溜溜的眼睛惊奇地看他爹带回来的新奇玩意儿。

  贺廷啸忽然觉得眼眶一酸,扑上去抱住了他娘。

  我好想你啊,娘。贺廷啸说,我想这一天想了几十年了,我还想爹,也想四娃娃,我以后再也不出去耍了,就留在家里帮你干活,过几天我们一起躲进山里去,你们不要撇下三娃娃自己就走了嘛……

  贺廷啸紧紧抱着他娘,像是抱住了新年的最后一丝希望。

  林又生想再去一趟道观的时候,有人找上了门来。是那些红袖章们,直接在林又生出门的时候,堵在了他家门口。

  林又生让杨瑾之抱着林清轩躲进里屋,自己开了门。开门前他想了很多,是不是自己之前总去找贺廷啸被发现了?贺廷啸有没有因此又被折磨?一会儿要是抓自己,该怎么让杨瑾之抱着孩子逃跑?

  好几个念头在他脑子里转瞬转了一圈,结果打开门,红袖章第一句话就是叫他交出贺廷啸,不然包庇阶级敌人 ,连他也抓起来。

  林又生这次真的愣了,下一秒他就反应过来,是贺廷啸不见了。

  他是逃出去了吗?林又生心里居然因此窃喜了一下。

  “莫要包庇他哦!”对面的红袖章说,“贺廷啸跑得了,你可跑不了,配合我们工作!”

  林又生斩钉截铁摇了摇头:“我不晓得,没得见到贺廷啸,不晓得他去哪儿了。”

  说完他话头一转,又说:“人是你们抓的,他不见了,我还要问你们哦,他去哪了?”

  倒让红袖章说不出话来了。

  双方谁也不肯退让,最后红袖章们强行进屋搜了一圈,差点把林清轩吓哭了,紧紧抱住杨瑾之不撒手。红袖章连床底都看了,当然没有贺廷啸的影子。

  红袖章的头也怪了,心说国企主任明明说了,贺廷啸跟这个林又生像是亲兄弟,林又生之前还打听过贺廷啸,贺廷啸跑路了,最可能的就是来找林又生。

  可他这里却没人,难道被林又生藏起来了?

  红袖章们没有证据,又抓不到林又生的小辫子,只好悻悻地走了,只是叫人盯着林又生家,看有没有人来找他,或是他出去找别人。

  林又生也奇怪贺廷啸不来找自己,又担心,又怪他,却也知道贺廷啸大概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。

  他也晓得红袖章还盯着自己,他又开始怕贺廷啸就这么来找他了。思来想去,他干脆出门买了串炮仗,挂在了院子里,就挂在过年放炮仗的竹竿上,一眼就能瞧见。

  林又生想,贺廷啸要是看见了,就知道自己没事,放心了便不会贸然来找自己了。

  他还想,等红袖章走了,他一定多放几串炮仗,祝贺廷啸活的好好的,再没有这些灾妄。

  林又生站在屋里,从窗户里往外看挂在竹竿上的炮仗,心想,大哥,好好活着,总会越来越好的。

  他也没想到,他这一等,就是几十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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